何立伟

１

袁家岭属芙蓉区，在长沙市中心，两条主干道，五一路同韶山路的交汇处，高楼林立，人车涌动，正所谓要冲之地。袁家岭你当然晓得，但是，你未必当然了解。

作为土生土长的老长沙，我其实也同你一样，虽然我目睹了袁家岭半个多世纪的沧桑变化，要说我就对她知之甚深，NO，我也是同你一起摇脑壳的。

缘何？因为近日听芙蓉区委宣传部的几位朋友告诉我，芙蓉区委区政府正着力把袁家岭板块，也就是北至八一路，南至人民路，东至车站路，西至芙蓉路，以袁家岭为圆心，打造成面积达3.16平方公里的袁家岭中央文化区。我听了大感意外，袁家岭向来被公认为我们长沙的商业CBD，中央文化区，从何说起？得知了他们说的蓝图之后，我相当好奇，就请他们带我在他们说的袁家岭中央文化区各处走了走，嗳，真是惭愧，我这个长沙的土著，原来对袁家岭，实在是了解得太少了。

２

他们带我去的第一个地方是韭菜园，来看米粉一条街。我从小住在芙蓉区，也就是过去的东区，念的小学在浏正街，有同学就住在韭菜园，我们常常到这里滚铁环，打弹子，玩工兵捉强盗的把戏。彼时的韭菜园，同浏正街一样，是古城长沙无数寻常陌巷之一，低矮黑瓦屋，青青麻石路，两边住的多是市井人家。我现在住城北，很少过这边来了。我的小学同学，也早已搬迁。上午十点来钟的韭菜园，街两边统是米粉店，这个时点，居然还有不少本土的同外地的人当街坐着吃粉。天热，一边吃一边抹满脸的油汗。全省有八个地州市的十三种品牌的米粉，比方常德的壹德壹米粉，郴州的栖凤渡鱼粉，衡阳的紫竹林卤粉，湘潭的面面嗦米粉等等，沿街摆起，口味多样。

满街红红黄黄的粉旗招展，耀人眼目。一股子长沙地域文化里的市井烟火气扑面而来。

长沙人爱吃米粉是有名的，米粉街自去年开街以来，人气鼎盛，五一期间，每天来吃粉的人流接近三万。开街后又举办了第二届“湖南米粉大擂台”，全省十四个地州市的米粉高手俱在韭菜园同台竞技，一时热气蒸腾，喧闹无比。我是头一回见识米粉街，不免后悔，因为年初高晓松来长沙做“晓松看世界”节目，邀我带他逛长沙老街，吃米粉。我是带他在都正街一家粉店吃的，放了四个码子。早知如此，我何不带他来韭菜园米粉街吃粉，让他感受一下长沙的米粉文化的丰富多彩呢？嗳，我太不了解长沙街巷的变化了。

街上居然还建起了米粉博物馆，三层楼，把长沙米粉的起源及发展有图像有实物的一一呈现，让人们感知以米粉为载体的长沙人的生活方式同饮食文化。馆长是位帅帅的后生崽，河南人，言语间，竟以比一般长沙人更熟知长沙的米粉渊源自雄，很是有意味，也让我自愧弗如。

街的南头，省道路运输局的一面五六米高的灰砖墙，写有两个巨大的白色仿宋字：长沙。

今年五一，长沙突然间成了全国的网红城市。无数外地人涌来长沙，让长沙城整个水泄不通。记得那天我同我太太到国金去，走在五一路同黄兴路，我是用力捉住她的手臂，如果我一松手，她就会被泥石流一般的人流瞬间冲走。面前的这堵灰砖墙，仅仅因为“长沙”两个大字，竟招来无数外地游客在此打卡。街道派了四名志愿者维护秩序，但人手远远不够。那些游客排成长龙，在“长沙”两个仿宋字下拍照留念，又当即发朋友圈，让这堵墙连同“长沙”两个字迅速远播到海内外，成了名副其实的一面网红墙。此时，这堵墙下，仍聚了一堆青年男女，挨个拍照。爱美的妹子，正撩起花裙大摆POSE，脸上的笑容，如头上的太阳，光芒万丈。

大麓古玩城也在韭菜园，外立面是错落凸出的红砖，是整条街上设计感最强烈的建筑物，也是整个中南地区规模最大的古玩城之一。老总陈长春先生说，上个月，也就是5月24号，古玩城刚刚举办了第25届湖南文物交流会，当时的盛况是，作为活动的分会场之一的地摊交流会，韭菜园路两旁，整整摆了1500个摊位，单是来自全国各地的藏家同文玩商人，就有近万人，参观者则不计其数，使韭菜园成了一条古玩文化街。长沙文玩市场的炽烈的热度，让来采访的媒体同外地古玩商大跌眼镜。一位从福建过来的古玩商，带了三箱文玩参展，一上午就卖完了两箱，长沙人如此热爱文玩，让他十分吃惊。韭菜园的古玩市场，特色便是店面经营同地摊经营相结合，高档文玩同通俗文玩相结合，让无论是专业玩家，还是业余玩家，都能在此交集，汇成一条热热闹闹的淘宝街。

古玩城投资商陈先生是温州人，温州人被称为中国的犹太人，天赋商业异秉，大麓古玩城当初经营艰难 ，但他不为所动，坚持了十年，如今的风生水起，证明了他投资长沙，投资韭菜园这块风水宝地的商业眼光同文玩市场长期发展的战略预判。

韭菜园北口是长沙著名的文物商店，我的朋友，书法家孔小平先生，家藏数百刀有年份的红星宣纸，都是购自文物商店。另一位朋友，收藏家罗磊光先生，他收藏的一些精美的木雕、瓷器同书画，亦是购自这家名店。可以说，长沙有点声名的收藏家，书画家，没有不与这家文物商店发生过交集的。当年没事时我也喜欢在这店子里闲逛，看看那些文房四宝，看看墙上的字画同玻璃柜台里的文玩，养眼，而且养心。

在店子里张望，听经理说，文物商店目前刚完成改制，划归了湖南省博物馆，这里将成为省博物馆南院，只展呈博物内容，不再进行文物交易。这样的老店，她的转型让我有些百感交集，一切皆在变化中，转型后的她会焕发什么样的生机呢？拭目以待吧。相信她不会辜负长沙，更不会辜负自己，和那些曾经与她发生过交集的人。

就在韭菜园，就在老省政府大院内，还有一处地方让我神往。早两年我读《南渡北归》，这三册本的洋洋数百万字的史书里，重墨提到了一个令人难忘的名字：长沙临时大学。

长沙临时大学，时人简称为长沙临大，也就是中国教育史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奇迹般人才辈出的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的前身。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后，北京局势日危，当年8月28日，国民政府教育部分别授函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北京大学校长蒋梦麟，指定三人为长沙临时大学筹备委员会委员，筹划三所大学南迁长沙，合并组成长沙临时大学，任命胡适为文学院院长，顾毓琇为工学院院长。三校1600多名学生经过长途跋涉陆续抵达长沙，陈寅恪、朱自清、闻一多、冯友兰、金岳霖、潘光旦、吴有训等一大批教授学人也风尘仆仆同期来长沙汇合。同年11月1日，国立长沙临时大学正式开课，这一天，也就成了后来的西南联大的校庆日。成立之时，校方为满足学生的要求，邀请了一大批社会名流来校演讲，包括湖南省政府主席张治中、大公报主编张季鸾、国民党高级将领白崇禧、陈诚，还有共产党方面的陈独秀同徐特立等等。年底，抗战局面恶化，11月12日上海陷落，12月13日，南京陷落，武汉告急，长沙的形势也危如累卵。于是教育部紧急通知长沙临大，准备西迁云南昆明。1938年2月中旬，长沙临大开始分三条路线搬迁昆明，最长的跋涉路线约三千里。杨振宁、邓稼先、李政道、何兆武、汪曾祺等一批后来的大科学家、大学者、大文学家，当时作为长沙临大的学子，也在长途跋涉的队伍中蹒跚前行。

国立长沙临时大学在长沙仅仅度过了一个学期。她的旧址是原先长沙的圣经学院，就在如今韭菜园东老省政府西侧第三办公楼。

我来的时候，即将对外开放的长沙临时大学的旧楼正在修缮，临近完工，脚手架的钢管正在一根根撤除中。老式的民国建筑，很高的层高，木地板，格子窗，陈设的内容也布置得差不多了。老照片里有当年的《教育部设立临时大学计划纲要草案》《长沙临时大学筹备委员会工作报告书》等历史影印件，有“长沙临时大学行政教学组织表”，有蒋梦麟、梅贻琦、张伯苓的照片，韭菜园长沙临时大学本部的照片以及当年教授在讲台上讲学的照片，还有教授们在临大校舍前的合影等等。实物里最让我注目的是蓝底金字的倒三角形的国立长沙临时大学教职员的证章，非常特别也非常醒目。想想陈寅恪、朱自清、闻一多这些大人先生在台上讲课，胸前佩戴的，就是这样的证章。墙上还贴有国立西南联大的校歌，歌词里有“驻足衡山湘水”句，点出了西南联大与长沙和长沙临大的渊源。

在长沙，很多人，尤其年轻的一代，并不晓得此地有过“国立长沙临时大学”，不晓得有那么多大学者，大教授、大文豪，以及后来青出于蓝更胜于蓝的中华学子与民族精英，就在韭菜园这条长沙的寻常陌巷里出出进进。《南渡北归》里写了梁思成、林徽因等教授们在长沙的生活，也写了教授们最喜欢吃的湘菜馆，甚至写了他们告别长沙，在长沙的湘菜馆里的最后的晚宴，碰杯声中，是无尽的怅绪同不舍。

我看着临大的旧楼，同样的，也是满怀的怅绪同不舍。中华文化的巨星们在长沙，在韭菜园，在古城历史的夜空，可是留下过悲欣的光芒呵！

3

我很奇怪宣传部的朋友为什么要带我来看佳兆业广场，这不就是一幢商业建筑，5A甲级高档写字楼吗？与她毗连的，是友谊商店同敬天广场，也是地铁2号线与7号线的交汇换乘处。目前写字楼入驻面积有3.4万平米，预租面积也有3万平米。若企业全部入驻后，税收将超过2亿元，佳兆业广场也将成为芙蓉区楼宇经济中的“亿元楼宇”。但这样的商业楼宇，与文化有什么关系呢？上到15楼，宽敞明亮的走廊里，辟了一线展示柜，标着“湘品出海”，橱窗里摆着跨境出海、走向世界的湖南特产：湘绣、湘茶、湘瓷、湘稻、湘莲等等一系列有三湘四水浓郁地方特色的湘品，既是品牌推广，也是文化输出——输出我们的湖湘文化与我湘人的生活方式。除了展示“湘品出海”，也展示了“湘商回归”。在阔大的鲸鱼办公区，一排排的电脑屏前坐着一排排的年轻男女，手指轻敲键盘，订单全球飞扬。我看到有许多从深圳、广州、北京等一线城市回归的年轻的湘商，在此从事跨境电商的业务。鲸鱼跨境还与芙蓉区联手，打造出一站式孵化平台，为各企业同制造商提供产品孵化服务、人才孵化服务及创业孵化服务。在跨境电商行业内，有一句响当当的话，叫“全国电商看深圳，深圳电商看湖南”。互联网时代，社交平台也好，跨境电商也好，我湖湘子弟真是出了一大波互联网人才，像做微信朋友圈的张小龙，做58同城的姚劲波，做快手的宿华等等，创造出了一个又一个中国互联网应用的奇迹。这幢写字楼里从事跨境电商的年轻湘商群中，潜伏了多少未来的张小龙们呢？我想，跨境电商这个互联网行业，必定有一种互联网精神，在这种精神里，我湘人必定植入了一种湖湘文化的因子，扎硬寨，打死仗，提着脑壳朝前冲。这是包括湘商在内的我湘人血液里的文化DNA。所以，在佳兆业的宣传连廊里，我还看到了“湘军人才”的宣传板块。

见到佳兆业广场的负责人小胡总，在他的办公室喝茶聊天，听他聊佳兆业的谋想。年轻人的思路总是新潮，于是他们将以新潮的定位与规划，更精致的业态品牌，更数字化的管理运营，紧紧抓住长沙年轻人爱玩爱吃爱打卡爱新鲜的特点，来呈现具有年轻属性的多姿多元的“玩美”时刻，比方与湖南省图书馆合作，打造长沙首家集免费阅读同创意沙龙咖啡等功能于一体的大堂白领书吧，又比方在一楼大厅左侧通过美陈展板展现老长沙的城市记忆同城市记号，并且用袁家岭的前世今生，图文并茂地营造袁家岭独有的文化氛围，再比方，要在商业裙楼里举办“新国潮”展陈，引进国货潮牌，传播湘绣、汉服等非遗文化，推广传统手艺人，进行湘绣国服策展，加持长沙文化品牌。

我理解小胡总的话，他想做的一切，概括起来讲，就是想在一个完全现代化的商业写字楼里，注入湖湘文化传统的精魂。他同我说话，已然不是在商言商，而是言的文化。袁家岭上的后生崽，情怀果然不俗。

因为说到了湘绣，于是就去看湘绣博物馆，就在左近。此馆1999年建成，去年又完成了提质改造，2000多平米的展馆大气凝重，内容上系统而专业地展陈了湘绣的历史与技艺的生发流变，着重地介绍了湘绣的百年发展史及湘绣作品所承载的湖湘文化特质。整个展陈内容的主题，叫做“针尖上的湖湘之美”。我以为这个主题非常好。苏绣粤绣蜀绣湘绣这中国四大绣品里，湘绣以其特别的针法、质感与图式，展现了湖湘独有的地域审美与民俗文化。1978年我第一次独自出国访问美利坚，随身带的礼品，就是十幅湘绣小品，拿来送老外，极客气，极精美，也极富特色。我记得我造访哥伦比亚大学全美最大的中文图书馆，把一幅湘绣赠给接待我的图书馆长，他拿在手上摩挲了半天，一直不停地说，Ho，Beautiful！Beautiful！Very beautiful！

博物馆里的展呈藏品有4000余件。这些作品件件美轮美奂，映射出我湖湘人热爱生活并创造美的生活的炽热浪漫的民性。

陪同我参观的馆长说，除了展陈美好的湘绣历史与作品，博物馆还有一个重要的使命，就是致力于湘绣非遗技艺的保护同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播，以此来提升人民群众的精神生活，推动传统文化回归现代生活。

我看到二楼的一个大厅里，许多绣女在绣湘绣作品，有的作品是一个人在绣，有的作品是两三个人三四个人在绣。问一个在绣任伯年的人物花鸟绣像的绣女，这件作品绣了多久了，答说已绣了八个月。有件布达拉宫的唐卡画的大型湘绣订件，四个人在围着绣，面前是几十种五颜六色的绣线，问绣了多久，答说已绣了三年多。一针一针，皆是绣女的心力同心血呵。这样的场景，真是让人感慨。无形的传统文化，就是这样，不疾不徐，从从容容，一针一线，有形地缝入了我们时代华丽的大氅。

4

人民路上的窑岭，也正在袁家岭中央文化区内，湘省几家大的剧团都在这里：省京剧团、省湘剧团、省花鼓戏剧团。恰好我到此的前一夜，还在省湘剧团剧院里看了一场大型现代湘剧《李贞回乡》，由我的朋友盛和煜编剧，盛先生是国内一流的编剧，他的代表作有《走向共和》《恰同学少年》同《夜宴》。这回编的《李贞回乡》，把实际上并不好处理的红色题材戏，写成了细节丰茂，戏剧冲突强烈的人性人情戏，把李贞这样一个共和国第一位女将军塑造得情感饱满又风采照人，真是高手。饰演李贞的青年湘剧演员曹威治，唱功、台词、表演、扮相，也真是可圈可点。我认识她，半个月前还参加了她的婚礼，也同她的伯父，湘剧大师曹汝龙是好友，叔侄二人，皆是业界有名的“戏疯子”，一门心思，都是用在湘剧表演艺术上，如琢如磨，日日用功不辍。曹威治是80后，青年演员挑大梁，说明湘剧人才辈出，令人欣喜。

说起湖南戏剧人才辈出，省京剧团的青年演员张旋，刚刚因出演现代京剧《向警予》里的向警予，而成了今年中国戏剧梅花奖的年轻的新科得主。真是可喜可贺。

走进省花鼓剧团排练厅，台上演员们正为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一百周年戏剧展演重排获得过文华奖的优秀剧目《老表轶事》。台下乐池里，乐队正敲锣击鼓，台上演员匆匆走台，好不热闹。花鼓戏最受湖南民间百姓喜爱，像《打铜锣》《补锅》这样的花鼓小戏，送下乡去，只要两三个演员在台上表演，就可以弄得满堂喧腾喜气，让乡民们乐得合不拢嘴。花鼓戏、湘剧高腔这样的地方剧种，特别能反映出湖南民间的生活习性同地域文化，表演中，湖湘人生活的元气饱满淋漓，民性高扬，是湖湘民间文化最好的载体之一。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在郊外的一所中学教书，每天骑单车回城里来，借住在京剧团一位朋友曾鸣的单身宿舍里，认识了好多剧团的朋友。每天晚上，我躲在朋友的宿舍里写作，直到凌晨，写下了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代表作《白色鸟》。写完了，就走出剧团到窑岭上吃一碗红烧猪脚，几片臭豆腐，然后困觉。窑岭真是充满了我的年轻而温暖的回忆。

现在窑岭上的几个剧团，条件比八十年代好太多了。政府也大力扶持，他们不断地排演新剧，来满足长沙乃到全省民众的精神文化需求。很多剧目，很多演员，都得了梅花奖、文华奖、五个一工程奖等国家大奖。尤其是年轻的演员正在成长同崛起，让人感到欣慰。

人民路上人民如潮涌，比肩摩踵，不亚于最市井的南门口。我一位摄影家朋友欧阳星凯曾在这条路上的一幢将要废弃的居民楼里，拍下了租住在这里的民工的肖像同他们艰辛又乐观的生活，做了影展，也出了画册，影展同画册名，就叫“人民路”。人民路上的人民，在为生活打拼的同时，最迫切需要的，就是精神食粮。人民路，在文化上一定要对得起人民。

我还在花鼓剧团看排练的时候，湖南图书馆的贺馆长就给我打来了电话：听说你要来我这里看看，我等着呵，什么时候来？我说，一会儿就来。窑岭转到韶山路，几百米，就是省图书馆，贺馆长果然在前坪的雨中等我。

贺馆长叫贺美华，湘乡人，他的同乡出了个顶呱呱的曾国藩。他说的长沙话里也有浓郁的湘乡口音。更重要的是，他有曾国藩身上的湘乡人吃得苦霸得蛮的一股子行事的狠劲。

湖南图书馆可是有历史的图书馆，成立于1904年，乃我国最早以“图书馆”命名的省级图书馆。何叔衡曾当任过馆长。青年毛泽东也曾在此读书自修。现在的馆舍是1984年建的，馆名由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的胡耀邦同志题写。湖南图书馆内藏有古籍80余万册（件），古籍藏量位居全国第6，而古旧字画藏量则为全国图书馆少有。我是这里的常客，图书馆经常举办市民大讲堂、读书会、诗歌朗诵会、学术讲座、文物展、书画展……我也常常侧身其间，躬逢其盛。我也晓得贺馆长他们在班子建设、疫情防控、古籍保护、资源建设、硬件建设、学术提升、市场对接、特色服务等等诸多方面干得有声有色。省图在近几年的变化，也是有目共睹。

贺馆长邀我到他办公室喝茶聊天，说好朋友多时不见，聊聊天还快活些。聊天中我问他图书馆在为社会服务方面有哪些新举措时，贺馆长兴奋了，谈了一通他们的服务品牌创新。这位舍得干的湘乡人，确实做了许多前人没有做过的事。比方，他们推出了“一网读尽”数字阅读平台。这是湖南图书馆运用移动互联网思维，以当前最热火的微信APP小程序形态，研发并推出国内首个拥有自主知识产权的图书馆数字阅读云平台。这样的云平台，整合了诸多数字阅读资源，免费供读者使用，一举解决了全国图书馆行业普遍存在的重建设、轻使用等等资源活化不足的问题。查了一下，目前，平台的注册用户，已高达4083.5万人，跟欧洲人口排名前五位的西班牙的人数差不多。另外这个平台，全国已有1276家图书馆在开通使用。又比方，全面启动“藏书于民”项目。此项目是湖南图书馆实施的文化惠民工程，是一项对全民阅读的新模式的探索，尝试扩大公共文化服务覆盖面积，在全国同样也是首创。“藏书于民”实现了储备图书的再利用，解决了馆藏图书资源日益突出的“藏与用”的矛盾，让下架图书再流转，旨在更好地满足民众精神文化生活的新期待。去年一年，他们就与省人社厅、省住建厅、湘钢一中等社会各界联合建设藏书点5个，共建图书室3个。目前各类联建点总数已达15家，藏书约15万册。上文提到的佳兆业广场一楼大厅的白领书吧，也是这个项目的落地。至于读书会分享会大讲堂一类阅读活动，那就不胜枚举了。贺馆长的口头禅是：拿了政府的钱，总要做点子事。说完就笑，那笑里，有一种憨实，有一种谦恭，也有一种豪气。

与湖南图书馆近在咫尺的，是湖南大剧院，刚维修改造不久，走进去，四处明亮，眼角里都是光。三楼的剧院前厅，玻璃幕墙扩大了面积，竹雕壁画也翻修一新。这里也是我常常来看电影看演出的地方。大剧院接待过来自美国、德国、法国、奥地利、古巴、巴西、俄罗斯、蒙古、朝鲜、英格兰、加拿大等诸多国家的国际演出团体，也接待过中央芭蕾舞团、中央乐团、总政歌舞团等国家级艺术院团，有芭蕾舞、话剧、京剧、歌剧、钢琴、小提琴、交响乐、民乐等各种艺术形式同门类的演出。有一回胡德夫在这里演唱台湾民谣，演完了我们拥着他在我一位朋友罗奇的家里吃宵夜，老头子喝醉了酒，声音依然洪亮，大声说，长沙好地方哦！还一回好友谭盾在这里演出他的《水乐》，演完了，主持人问他，先生你是长沙人，在长沙你最喜欢的是什么？谭盾对着伸过来的话筒答，一是弹四郎，二是伟哥。主持人诧异地问，伟哥是谁？谭盾大声道：伟哥，就是何立伟咧！

剧场里，全省各地的合唱团正在为庆祝共产党成立一百周年的合唱擂台赛轮番排练，台上来自邵阳的一支合唱团在排练合唱毛泽东的《娄山关》，因为是彩排，演员们都穿了红军的军装，布景也装置出了娄山关的逶迤雄壮的山岭，指挥手中的指挥棒轻轻一扬，气势雄浑的几个声部的合唱如劲风卷起：“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

湖南大剧院，当然是省会长沙地标性的文化建筑，也是湖南演出市场同电影市场的标杆——她的演出票房排名全国剧场前10名，电影票房排名全国电影院前50名。从1998年建成至今，各类演出已达3000多场，电影放映达13.5万多场，观众相加约5000多万，算起来，大约长沙市民平均到过7次。这个数据还是蛮吓人的。这个数据同时也说明，长沙的文化市场之大，和市民对文化的需求之旺。

大剧院的隔壁，就是在建的湖南文化广场。过去这里的建筑，长沙市民亲切地简称叫“娱乐”。这里面的歌舞厅、夜总会、电游室，留住过许多市民的记忆。正在装玻璃幕墙即将封顶的文化广场建筑在韶山路与解放路的十字交叉处，无疑也将是长沙的艺术地标。她是湖南省的十大重点文化工程。其定位，是“湖湘首座新文化产业复合体”。楼高33层，总建筑面积达82000平米的文化广场，将成为“长沙城市文化艺术会客厅”，是袁家岭中央文化区最酷的建筑之一。

入驻文化广场的企业，其定位当然都与文化同艺术有关。比方湖南最大的演艺集团，就即将搬迁过来。作为演艺龙头，她的入驻，将起到示范作用。袁家岭因为有了文化广场，艺术与文化的氛围，势将日益浓烈起来。

接着，我又去了曙光路与人民路交口处的“798”。“798”现在叫“曙光798城市体验馆”，过去，这里是有名的曙光电子管厂，国企。与北京的“798”一样，都是在宽敞的旧厂区里辟出艺术空间来。空间的占地，有60亩之大，形成了一个规模不小的创意文化园区。进大门的那幢主体建筑的三楼，有湖南省舞台摄影艺术家协会的办公驻地。两年前协会换届，我被推举为主席，所以也常常来这里开会，办影展，办摄友间的作品交流会，开讲座。园区内有一家不错的湘菜馆，我也常来这里吃饭。但我并未在园区内四处走动过，这回来，才认真看了看，对LOFT式的创意办公区、摄影基地、教育培训基地等综合业态印象颇深。运动公园、篮球馆、羽毛球馆、跆拳道馆、台球馆、青少年体能训练馆等场馆内人气挺旺。年轻人喜欢这样的地方，我看到几个妹子尖叫着在玩蹦床，另外一些妹子在练瑜伽，后生子则在练拳击，打篮球。798刚建立的时候我就来过，那时还很冷清，许多空间都无人入驻，几年过去，现在，这里入驻的商户就有六七十家，文化与商业交互式体验的产业新模式，吸引了周边不少年轻人。这里已成了芙蓉区授牌的芙蓉区重点文化产业园区。我看到园区内所有的停车位，都停满了红红绿绿的小车，几乎没有一个空位，足见她现在的流量颇为惊人。一个园区要做起来，做得好，一靠政策扶持，二靠模式创新，这是我在798的一点感慨。

我最后到的地方是袁家岭新华书店，她的位置真是好，正是五一路同韶山路的交汇点，地处要津。这里也是一个让人充满回忆的地方。现在我虽然都在网上购书，但当当网一类互联网购书平台未兴盛起来的时候，我大多都是跑到定王台新华书店同袁家岭新华书店来买书。袁家岭新华书店是1986年3月1号开业的，建筑总面积上万平米，营业面积有4000多平米，当时可是亚洲最大的书店，当然也是中南地区最大的综合性书城。开业时，书店汇集了全国400多家出版社3万余种图书，所谓琳琅满目。上世纪八十年代，全社会都形成了读书热，那时的袁家岭新华书店，只要一开门，里面便是人头挤挤，好书上架，真是需要抢购，要拼手速，手慢则无。我在这家店，估计至少买过一千册以上的书籍。我还在袁家岭书店办过签名售书，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就是在这里首次签售，两个钟头，签了数百本。我有许多本地的同外地的文友，也是在袁家岭新华书店举办的首签活动。我多次陪过文友在这里签售，每回都是里三层外三层的被团团围在“围城”里。很多社会名人也在这里举办签售活动，比方易中天，比方余秋雨，还有本土的汪涵等等。袁家岭新华书店的建成，是长沙市新华书店发展的重要里程碑，同时也意味着位于长沙核心城区的袁家岭的文化地标从此树立。她获得的荣誉颇多，省市两级的“文明窗口单位”“全国最美新华书店”“全国十大最美基层书店”“全国书业榜样阅读空间‘新锐品牌’”“全国书业多元文创品经营示范门店”等等，一再地光环加身。到今天，经历35年的沧海桑田，尽管全国的实体书店都面临困境同挑战，但袁家岭新华书店仍是长沙经营面积最大，经营品种最多的书店。她矗立在袁家岭最核心也最显眼的位置，永远都是袁家岭的文化排头兵。

我在书店的书记办公室坐了一会，我认识书记和其他几位负责人，前年，王蒙先生携他的新著在书店所属的“乐之书店”举办了新书首发会，她们都参加了，一起共进了午餐。我和出版集团董事长龚曙光先生作为对谈嘉宾，与王蒙先生在首发式上作了“锵锵三人行”式的对谈。那天的书店，连过道上都挤满了听众。抬眼望去，大多数是年轻人。我看到他们，就觉得是看到了文化的希望。实际上，只要经营模式创新，只要阅读活动创新，服务意识创新，精神文化的生长空间，仍是看不到天花板的。阅读永远都是人类最重要的精神生活方式之一。

5

感谢芙蓉区委宣传部的几位年轻朋友，他们一直陪同我参观采风，让我重温了袁家岭，刷新了我对袁家岭的认知，让我惭愧也让我骄傲。原来袁家岭不止是个著名的商圈，更是一个内蕴深厚的文化圈，这里不仅有许多了不起的文化单位，还有许多了不起的文化人才、文化项目。不仅有令人怀想的历史，还有令人兴奋的今天同未来。尽管因为时间仓促，即使是走马观花，袁家岭中央文化区我仍有好多地方并未走到，但就我的观感而言，我以为袁家岭不是在打表面的文化牌，而是袁家岭整体产业群在向文化转型，或赋予产业以文化的动力与灵魂。也许芙蓉区委区政府意识到了，作为历史文化名城的长沙，文化才是最大的内生资源和生产力。向文化转型，是一种国家级的深具眼光的战略决策。中国要文化强国，湖南要文化强省，长沙要文化强市，而芙蓉区，正在着力文化强区。

我很希望长沙的民众像我一样，到袁家岭中央文化区走一走，你一定也会像我一样，深切地感受到，今日的袁家岭，已不是昔日你固执的印象中的那个袁家岭了。

“文化自信”这个词听上去是很抽象的，但是你在袁家岭中央文化区走一走，看一看，“文化自信”四个字，一定会渐渐清晰起来，具体起来，并且，在心中荡漾起来。

文化高铁的下一站，就是——袁家岭。

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 、长沙市文联主席、湖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一级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