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若道中华国果亡,除非湖南人尽死”,一百多年前湖南人杨度说这话时,并不知道几十年后抗日战争中湖南、湖南人付出了怎样的牺牲,做出了怎样的贡献。
为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七十五周年,红网时刻精选此前原创报道《最后的胜利》,推出《血战到底》系列,带您探访长沙、常德、衡阳、湘西的抗日会战遗址,听亲历者讲述那段血战到底的悲壮历史。
文夕大火。(资料图)
1938年11月13日凌晨,当长沙城烧起来时,日寇的兵锋离长沙还有120公里。一份战报中误将日军进犯岳阳“新墙河”漏一字写成了长沙城北的“新河”,慌乱中守城军政要员在长沙举火焚城,以“避免资敌”。
一字焚城的背后,是部分国人对抗战时局的焦虑甚至绝望。因地形无险可守,长沙一直被称作“纸糊的长沙”,历史上少有防守成功的案例。更何况,“纸糊的长沙”已被自己人烧成焦土。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当日军再袭来,“纸糊的长沙”成了抗战中最著名的血战熔炉。
城为炉、河作墙,八年抗战,长沙城下就打了五年。从1939年9月到1944年8月的四次长沙会战,是八年抗战中中日双方出动兵力最多(日军 66 万人次,中国军队 100 余万人次)、规模最大、历时最长的一次大会战。这场震惊世界的会战前三次以中国军队获胜而告结束,日军受到中国军队的沉重打击,日军共伤亡 10.7 万人,中国军队共伤亡 13 万人。
四战之后,长沙城几乎片瓦不存。但自此以后,再无人称“纸糊的长沙”。
探访巍巍岳麓山 寻抗战遗址
八月的长沙,岳麓山上树影斑驳。
肃穆的陆军七十三军抗战阵亡将士墓。
盛夏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加的树叶,投射在陆军七十三军抗战阵亡将士墓上,仿佛白晃晃的阳光就是要穿透那一段历史,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印上那一段记忆,那一场奋不顾身,保家卫国的记忆。
从岳王亭后山坡上山,拾级而上,就可以看到肃穆的陆军七十三军抗战阵亡将士墓。
巍巍麓山,屹立的墓碑,诉说着当年长沙城的威武。抗日战争期间几次长沙会战,陆军第七十三军于长沙外围抗击日军。该军所属暂编第五师师长彭士量及将士,第七十七师、一百九十三师、五十师及军司令部直属部队众多官兵壮烈殉国。1946年春,最后一任军长韩浚指令专人督修公墓于此。2006年,公墓被列为湖南省级文物保护单位。
在长沙会战中,顽强的中国军队积极组织防御,日军攻击受挫,伤亡严重。尤其是第三次长沙会战,在中国军队前堵、侧击和追击下,日军惨败,中国军队取得重大胜利,成为珍珠港事变以来,盟国在亚洲战区中第一场的胜利。
战争的腥风血雨,岳麓山上,一草一木都曾见证。
除阵亡将士墓,红网时刻记者还走访了岳麓山古炮台、第九战区司令部战时指挥所遗址、长沙会战碑、新墙河遗址等遗址遗迹,挖掘长沙会战中的故事。
云麓宫前存抗战将士名录
盛夏,长沙二里半,35℃。比“火炉”长沙夏天更炽热的,是这座城池70多年前的烽火。1942年1月1日,日军从南、东、北三个方向,向长沙城展开全面进攻。长沙城迎来第三次长沙会战最激烈的一次进攻。
第10军预第10师师长方先觉在隔江相望的岳麓山上布置重炮旅,俯瞰整个长沙城区。经过轮番炮战,中国军队重新夺回金盆岭制高点,但守军全营将士阵亡。
岳麓山山顶上古炮台遗址立着石碑。
现在的岳麓山顶,设有一处“古炮台”旅游景点,就是为了纪念当年重炮阵地在战争中的贡献。炮台碑文上介绍:“长沙会战之所以取得重大胜利,与岳麓山上重炮所发挥的威力是密不可分的。在长衡会战第一阶段中,岳麓山炮兵阵地被日军突袭,致长沙失守。”
从山顶下来,经过响鼓岭,人行道的一旁,立着一处凉亭,亭子由六根柱子支撑,藤蔓从瓦砾上垂落而下,在风中飘扬。其中存放着一块高2.25米、宽2米的“长沙会战碑”,碑上记录了第一次长沙会战的战况。数十年过去,碑面上的文字失去色泽,混合在灰白色的石板上,不凑近些,很难分辨开来。
云麓宫前坪的麻石围栏上抗日阵亡将士名录。
纪念碑是1941年7月由国军第九战区司令部设立,原安放于云麓宫前坪侧面。云麓宫属道教二十三洞真虚福地。建筑均石柱铁瓦,古朴典雅,面向橘子洲大桥,视野线开阔,俯瞰长沙主城区。前坪的麻石围栏的两面,刻满了第一次长沙会战中阵亡将士的名字。碑栏一共有13块,里外都密密麻麻地刻满了人名,大约有5000人。
曾担任电视剧文化顾问的地方文化学者顾庆丰说:“云麓宫门前的抗战阵亡名录是现存遗址,一直没有被破坏,名字原本都描了红,但是多年过去已经被风雨侵蚀。”
英雄不死,仍传予后人福音。云麓宫的庭院里,游人悠闲自得,在吊床上酣睡。
新墙河:血与火铸成的“英雄河”
1939年9月18日,日军进攻新墙河,1939年10月8日,日军败退新墙河北岸;
1941年9月18日,日军进攻新墙河,1941年10月9日,日军败退新墙河北岸;
1941年12月24日,日军进攻新墙河,1942年1月16日,日军败退新墙河北岸……
长沙会战,三战三捷。新墙河则是保卫长沙的第一道防线。
2015年,红网时刻记者曾探访新墙河,记录这条英雄河曾经发生的故事。
从相公岭远眺,远远可以望到新墙河。
新墙河南源于幕阜山,名沙港河;北源于龙窖山,名游港河,二水汇合后,始名新墙河。向西流经新墙、荣家湾、鹿角,汇入洞庭湖。
1938年11月,岳阳沦陷后,日军占领了新墙河以北地区。1939年至1944年,日寇先后4次从新墙河北岸向长沙方向大规模进犯。中国军队依托新墙河,打响了长沙保卫战,广大军民同仇敌忾,痛击日军,取得了“三战三捷”的战绩。
报道组重走相公岭当年的战壕。
历经70多年的风雨侵蚀,新墙河流域至今仍有多处抗战遗址顽强地与时光对峙,用无声的语言向人们讲述抗战英雄的铁血忠魂。距离新墙河直线距离1.5公里的相公岭就是其中之一,相公岭位于新墙河老街,在新墙河南岸1000米处,至今仍存留有约两公里战壕。
1941年12月,第三次长沙会战打响。王超奎奉令在新墙河相公岭一带布防,执行阻击敌人、掩护战区主力部队在长沙附近集结的仼务。人数数倍于王超奎队伍的日军轮番向新墙河发起进攻,身为营长,王超奎率领全营官兵奋勇杀敌,打退敌人无数次冲锋。激战三天三夜,成功迟滞了日军的进攻,而全营500余人壮烈殉国,王超奎也被誉为“断头将军”。
七十多年岁月沧桑,如今的相公岭已经长满了荒草,青草间近一个人高的战壕清晰可辨。曾经,就在这荒草之间,中国军民前赴后继,用鲜血阻击日军的进犯。
亲历者说:七八岁的孩子都在站岗放哨
目击新墙河之战的老人何爱均讲述日军连夜搭浮桥的故事。
何爱均老人是岳阳县新墙镇板桥村八组村民,曾亲眼目睹日本人在新墙河搭浮桥。
“那时候还是小孩子,七八岁的样子吧。”何爱均老人回忆,应该是在1941年,日军在新墙河北岸驻扎,中国军队在河南岸驻扎,两军以新墙河为界互为对峙。
何爱均记得一天晚上,天漆黑一团,大概是晚上9点多,何爱均去河堤上找放哨的小舅子王东辉,两人在河堤上分头巡逻。
“叮叮咚咚、叮叮咚咚……”寂静的夜晚,河对岸叮咚的声音开始有点密密麻麻。“好像是在打木桩。”认真辨识,模糊的黑影在河中忙碌,“好像是在搭桥”。他两个手指摆出一个“十”造型,“浮桥木板这样横竖铺起来的。”
当时,何爱均赶紧跑过去找王东辉。王东辉赶过来一看,说了声不好,拉着何爱均飞快跑下河堤,向王家坊屋场跑去。“去找人!”
不一会,河岸上传来激烈的枪声,双方开火打起来了……
“日本军杀人放火,什么坏事都干”。放哨要直面敌人的枪炮,何爱均说,但那时半大孩子跟着站岗放哨的事并不少见,因为身后就是自己的家。
长沙县:影珠山上战壕依旧
位于汨罗江与捞刀河之间的影珠山,是长沙县内的最高峰。村民大多知道“山上曾经打过仗”,如今随着文物遗址工作的展开,无声的战壕在丛林里逐渐被发现,血战的历史再次回到人们眼前。
长沙县福临镇,影珠山上,留下的战争工事随处可见。
1939年至1944年,四次长沙会战期间,日本军队从岳阳南下长沙,福临镇是必经之路,在这条兵线上,影珠山地势较高,并且控制着长沙通往长乐街、新市的要道,夺取了制高点就能在战争中占据主动权。
史料载,第二和第三次长沙会战中,中国军队的战地指挥部设在影珠山的新庙里,主战场在山上的腰子坡。日军猛攻影珠山高地,在阵地上扔下103具尸体,中国军队牺牲155人。
1942年1月4日,第三次长沙会战期间,日军在长沙城全线溃败。1月9日凌晨,日军第六师团第九混成旅,在影珠山下面遭到国军第二十军的阻击。
第九混成旅临时组编百名精兵和几十名便衣,携带轻机枪偷袭中国军队,占领了东影珠山的制高点。中国军队第二十军三面受敌,形势危急,军长杨汉域为了解除危机,令军队直属骑兵连、特务连和135师一部分部队,向日军山崎大队发起全面进攻,最终全歼山崎大队。
曾是激烈战场的影珠山,如今一片平静,风吹过竹林,传来飒飒的响声。但山顶的小路旁,红网时刻记者看到连绵的花岗岩石块垒砌成堆连成带,这些正是70年前留下的战壕掩体。
在长沙,有两处地方保存着大量抗战遗址,一处是岳麓山,另一处则是影珠山。如今的影珠山上,抗战遗址已修复还原,建成为长沙会战抗战遗址文化公园。
亲历者说:就想给孩子们讲打仗的故事
2015年,当红网时刻记者记者找到抗战老兵黄刚时,他已96岁。“世界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黄刚有一个愿望,“回到学校里看看孩子们,和他们讲我的故事,讲打仗的故事,我最爱小孩子和大学生,我希望故事能让他们知道爱国主义,学会尊重历史。”
黄刚曾是抗日战场上的军事参谋,现在住在长沙县福临镇敬老院,他是当地为数不多的抗战老兵。
谈起抗战,老先生停不住嘴。开枪、打仗、逃命、说《三国》,老人眉飞色舞,恨不得回到当年。
第三次长沙会战期间,黄刚和另外4名宪兵组成调查组达到春华山,核实作战部队伤亡数目和作战状况。“当时春华山死了很多的人,前面一排倒下了,后来的一排冲上,最后到处都是尸体。”黄刚说。
会战期间,黄刚在距离影珠山约三里的地方,发现一块降落伞挂在树上。“我跟战友们讲,听到我对天开枪就不要跟过来。”黄老说,“‘啪啪啪’才刚到伞边上,就被日本兵发现,差点被打死。”
2015年8月,红网时刻报道组与抗战老兵黄刚合影。
村民回忆:一丘田里满是遗体
“飞机不断轰炸,地上都炸开了花。我是用三床被子盖着,在山洞里躲了一天。”长沙县春华镇的老人李淑静坐在家门口,脸上布满皱纹与老年斑。当年稚嫩的孩童,如今已是白发苍苍。
当地村民李淑静讲述战争惨烈。
老人话音刚落,一架客机飞过,肉眼清晰可见,春华镇距离黄花国际机场不到十公里距离,对于飞机,村民们早已司空见惯。而对于李淑静来说,对飞机最初的记忆,还是“看都不敢出来看。”
1941年9月,日军集结重兵进犯长沙,春华山作为长沙保卫战战场之一,第74军在此与日军展开激战。而74军的调动电令被日军破译,日军抢占了春华山一带的制高点吴寺冲山头。74军发起数次冲锋,一度夺回几个高地。但是日军以数倍于74军的兵力,并借助飞机、大炮、生化武器发起猛攻。在日军重炮轰炸和强烈毒气的侵袭下,最后,坚守这一高地的千余名将士全部牺牲。
而那些日子,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将士的鲜血染红了春华山街前的河水,田间地头,河边两岸,山野路边,处处可见成堆的将士遗体。
“那时候有个‘死尸丘’,一丘田都是尸体。”村民王安国曾听家里人提起过,74军58师173团一营一连连长邱世宦牺牲地,就是王家家门口不远的池塘边。王安国回忆,特别在河边,尸体扎堆,拖埋尸体用了整整4天时间。“只能用紫苏堵住鼻子,那场景简直是呼吸不了。”
将士墓所在的山头叫白马岭,如今,将士墓已修缮一新,以便祭奠。春华山的抗战故事,在当地人口口相传中,并未遗忘。
抗战老兵黄天:枪声一响,只有奋勇向前
“集合,冲啊,冲……”
黄天是湖南湘潭人,曾参加长沙会战,又随中国远征军入缅作战,参加松山攻坚战,参与解救英军,期间,他多次负伤,立下了不少战功。
“我是排长,必须冲在最前面!”回想七十多年前的战火硝烟、峥嵘岁月,黄天仍历历在目。
长沙会战打响前,黄天还是一名学生,“我读小学时就在长沙,那时候的长沙城呀,车水马龙,铺子里的生意好得很。”
1941年长沙会战时期,黄天和其他人安排到望城县观音港驻守。“只要一看到过江的日军皮筏就打掉,当时还抓捕了三个俘虏。”
回想战时的长沙,黄天连连摇头,“那时候没有五一广场,长沙城最好的房子是国货陈列馆,最高最大的房子是小吴门邮电局。什么高楼大厦都没有,全是焦土。”
最终,第三次长沙会战最后获得胜利,也是太平洋战争开始后盟国的第一次大捷,引起了国际社会强烈反响。
后人回望这段历史,也许只是历史书上寥寥几页。但当年的浴血奋战,黄天说只能用“残酷”来形容。说这话时,黄天拿烟的右手一直在颤抖——当年右手被炸伤后,没有药更不能下火线,他“一痛就抽烟,几十年的烟瘾就这么来的。”
2015年红网时刻记者采访黄天时,时年92岁的黄老和儿子儿媳住在长沙开福区上麻园岭一栋老宅子里,平静而和睦。
看看电视看看书,偶尔打个麻将,黄嗲嗲说,“以前哪想过会活到90多,在战场上,就一心想着杀敌报国,枪声一响,什么想法都没有,只有奋勇向前,哪怕牺牲,也是光荣的。”
红网记者与黄天合影。
红网时刻记者 张珍 刘颂辉 采访
红网时刻记者 吴思静 整理报道
来源:红网
作者:张珍 刘颂辉 吴思静
编辑:张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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